他吟: 待到秋来九月……
我答: 皇帝把你打开花。
他瞪我一眼,饮尽杯中酒: 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前: 劈开还能当柴烧。
哥大怒,遂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马车上。
他惊恐大叫起来: 我是清白人家的郎君,你要做什么
我握着久不经手的密信,微微一笑: 谁家好郎君做饭,连狗吃了都要拉二里地,再装下去我要被你毒死了。
1
哥被五花大绑成了个粽子,在车板上蠕动了两下。
他愤怒地抬头瞪我,我以为要骂人。
谁知张口就是: 你竟敢说我做的饭难吃?
我作势要让人回去取剩饭给他吃。
他没忍住,下意识干呕。
我冷笑一声。
前年年底,我遇刺坠河,顺流而下被陆无相捡到。
濒危垂死后,醒来的第一顿就是他做的饭。
我吃了一口,差点就地挖坑下葬。
被追杀几天,从山坡上滚进冰冷的河里,高烧不断都没烧死我,差点死这么个歹毒厨子手里。
没毒死我也是亡母保佑。
我揉了揉眉心,中途叫人给他解了绳子。
陆无相惊恐的劲儿刚过去,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掀开车帘发现外面热闹非凡,终于发现早就和小村庄有十万千里远了。
他陡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我朱红织金大氅上,眼睛瞪得浑圆,话音都在颤抖。
你要对我做什么?
近卫长生赶着车,不怀好意地故意吓他,掀开一角: 陆公子勿怕,我们主人脾性好,定不会把你拉去君上面前揭发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登时让陆无相吓个半死。
他你了个半天,都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说要造反,随起义军出征推翻昏聩的君上,真到了王都又一个字不敢提。
我笑得够呛。
时节正逢深冬,抵达家中正是更深露重之时。
远远有人提灯候着,我先下了马车,陆无相探头看见府中牌匾,雷劈似的愣住。
他活像是见了鬼,看着我的目光都带着惊悚。
燕侯府?
我略微矜持一笑,颔首。
长生笑眯眯的: 陆公子,我们主人正是王都的小燕侯,这些时日还要多谢你照顾了。
陆无相两眼一翻,当街晕了过去。
我让人将他抬进去,安顿在我院中。
家门口站满了人,目光一扫,都是想夺爵的兄弟姊妹。
他们看着我的目光中有惊惧、错愕和愤懑,唯独没有对于我死而复生的惊喜。
若是我没有回来,再过一段时日,我爹大概就要上报我的死讯,然后从这些孩子里选一个去向君上请封继承爵位了。
可惜,谁和我抢爵位,谁就得死。
我咧开嘴角,盯着他们,森森一笑。
诸位,夜安。
我从地狱里爬回来讨债了。
2
求见的人一波又一波,都被长生冷着脸拦在了外面。
我嫌嘈杂,索性关上门。
刚清静几分,忽然听外面木廊上有脚步声渐渐靠近,长生叩门: 主人……
说了不见,把他们都撵得远远的。
话没说完,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
连我也不见?
我连忙起身开门,见一素衣青年持杖站在面前,他两眼蒙着白绫,整个人又清瘦了许多。
是我嫡亲的兄长李青珩,他有眼疾看不见。
我瞪了长生一眼,李青珩若有所感: 你别凶长生,回来都不和我说一声,还是听见了声音我才知道的,这才急匆匆过来。
长生被解救,忙不迭跑了。
我牵着李青珩的手进门,将他安置好。
方才坐下,内室的帘帐忽然动了动。
我心下了然。
陆无相醒得还挺快。
李青珩看不见,全然不知里面还藏着个人。
我泡了茶递过去,他不肯喝,这会儿记起仇来,语气寒凉。
这半年母亲过世,外头又传你遇刺身亡,若非我得到长生的消息,只怕还被你蒙在鼓里。
话音一转,他迟疑着问: 怎么我听人说,你带回了一个……
我看了看帘子后,心想李青珩这样文绉绉的君子,说不出什么很不成体统的话吧。
别把里头那个气死。
然而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从牙缝里吐出两个令我没想到的字来。
男宠。
我正喝茶,一口水就呛在了嗓子里,喷了他半身。
帘帐刺啦一声响,陆无相气得硬生生扯下一半来,他再也忍不住,从后头露了面,愤愤不平: 谁是男宠?陆小二,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李青珩波澜不惊。
他竟像是早就发现了后面的人,没有半分惊讶,只是挑眉一笑: 陆小二?
陆无相凶巴巴的,理不直气也壮: 对我是她哥,跟我姓怎么了?
自从进来到现在都好整以暇的李青珩终于变了脸色,脸色不太好看。
一听都是哥哥,两人都有些看对方不顺眼,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互相掐了起来。
我才是李悟的亲哥哥,你只是个半路出家的。
她叫陆小二,跟我姓,怎么不能叫我哥哥?
两个男人一台戏,弄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长生把陆无相先弄走
不等陆无相扑过来咬死我,靠谱的长生已经窜了进来,捂着陆无相的嘴把人带了出去。
李青珩已经快气个半死,什么君子端方通通都喂了狗。
他皮笑肉不笑: 来,你告诉我,怎么我好端端的妹妹出去一趟就变成别人的了?
说来话长。
遇到陆无相,是在半年前。
我回王都奔丧,父亲无情,不等我回家就直接将母亲下葬,恰逢刺杀重伤,想到王都我只觉得恶心,索性没回去。
陆无相刚捡到我的时候,我失去母亲,大抵是不太想活的。
他说,我昏迷时喂了多少次药就吐了多少次,就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
大夫说我死定了。
可陆无相不信邪,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给我灌药,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只是总在出神后,惊觉自己已经握住了陆无相砍柴的刀放在自己腕上,有时看着江水就想往里跳。
病愈后也躺在床榻上,成日昏昏沉沉,无力起身,连吃饭都觉得费尽全身力气。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我的头发拉过来垂在床边,扎成乱七糟的小辫,奇道: 吃饭都累?那你想做什么?
我闭着眼,任凭自己在这一方天地里腐朽,哑声道。
想死。
可奇怪的是,我似乎又病了。
就连寻死这件事,都没有力气去实现。
陆无相吓得魂飞魄散,把我看得紧紧的。
他是个碎嘴子,从我这里问不出我无意识寻死的原因,又不想给我空余时间来想这些。
于是就总是拉着我一起上山砍柴,找草药,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好好一个姑娘,有什么天大的事,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我看你比我小一些,若是有难处,往后就留在这里,叫我一声哥哥,我们俩好好活。
他以为我是流浪到此,途中出了意外,亦或是家中惊变,所以什么都不愿意提。
可怜我凄苦,就说我是他妹妹,让我随他姓。
叫陆小二。
我不承认,他就自顾自地叫,叫着叫着,我也习惯了。
那座山总是云雾缭绕,攀登到高处时能看见金光落在每一座山的山顶,连眼睛都被这样的景色惊艳得忘记了眨眼。
我穿着稍显宽大的粗布麻衣,蹲在树根底下,面无表情地戳蚂蚁。
景色很美。
陆无相好吵。
他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巴巴地凑上来,嬉皮笑脸。
妹妹,我告诉你哦,要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可是要被老虎吃掉的。
是吓唬小孩子的语气,我嗤之以鼻。
可长此以往,我竟在他每日的喋喋不休中渐渐平静下来。
我再也没有想过要死。
山中无事,此后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半年来的平静,都快让我忘记了。
无论怎么逃避,都是要回王都的。
3
毕竟是救命恩人,李青珩就算再气陆无相平白占了哥哥的名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他担心外面传我流言蜚语,便做主让陆无相搬去了他院子里。
我忙着收拾蠢蠢欲动的兄弟姊妹,又顾着其他差事,一时间分身乏术。
每每忙完去李青珩院里,十次有九次里,两人都吵得不可开交。
我那柔弱不可自理的盲眼兄长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风一吹都要倒下。
如今每日被陆无相气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要用吼的: 姓陆的,你再把茶往我兰花里倒,我就用花瓶砸死你
陆无相嬉皮笑脸地把脸凑上去: 来啊,你往这儿打,打完我就去找你妹妹哭。
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过,刚来的时候吵不过李青珩,他就拉着我的袖子哭。
李悟,我还是回山里去吧,我是穷乡僻壤来的,弄脏了他的东西都赔不起。
我和大公子不一样,我什么活都干得,不如去柴房里烧火,随便丢床被褥睡地上就行了,每日他养的鸟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一定不让公子碍眼。
陆无相哭完就这么往我脚边一倒,抱着我的衣摆,哭得调不成调,百转千回。
抽空再给李青珩一个洋洋得意的眼神,即使瞎子看不见。
连我院里的婢女都低着头死死忍着笑。
李青珩是个体面人,装不出这么一副可怜样来,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眼下手都抬起来了,想打他又怕他真的再去装可怜。
但还是没忍住。
我才到门口,就见这个一向克己复礼的兄长额头青筋直蹦,忍无可忍,拎起盲杖砸他。
陆无相也不躲,哐当往地上一倒。
盲杖还没抽到身上,人已经先抱着头叫唤起来了。
别打我,我下次不去偷吃你厨房里的剩菜了
李青珩: ……
他意识到这狗东西整这么一出是故意的,下意识侧耳听门口的动静,等到我出声才确定。
茫然、气愤、委屈,看起来很想扑上去掐死陆无相。
我从未见过李青珩的脸上有这么多表情,好像泥人成了精,终于有了喜怒哀乐。
他是燕侯嫡长子,金榜题名时尚未及冠,旁人若有抢爵位的心思,便会被耻笑白日做梦。
少年天才,世无其二,打马过长街,满王都的风采都要收拢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我已经太久没有看到他如此鲜活的样子。
于是对上陆无相挤眉弄眼的求救眼神,我步子一顿,仰头看天。
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他僵硬地回过头。
李青珩握拳,骨节咔嗒一声响,微笑起来: 你死定了。
4
鸡飞狗跳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回到王都时刚入冬,一眨眼就到了年关。
我父亲燕侯忙完差事,从关外回王都述职,径直入宫。
不多时,王宫传来口信。
君上召见我。
走得匆忙,我让长生去李青珩院中告知一声便离开。
雪天难行,到王宫时天色已晚。
路上打听一番,内侍才隐晦透露些许内情。
君上年岁已大,晚年渐昏聩暴戾,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致使各地起义一呼百应,唯独能劝住他的人只有他的独子。
王都的少君,贺春生。
年前的夏天,他说是去关外走一趟,可归期将至,却找不到人了。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少君丢了?
虽说这位性格古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事,王都真要翻天了。
一直到殿内,我都思虑着。
殿内烧着炭火,君上精力不济,大半年不见,已垂垂老矣。
我父亲李晋和眉宇阴沉,抬头朝我看来,没有半分寻常人家的温情,反倒先开口发难: 君上召见,你还姗姗来迟?
君上疲倦地睁眼,抬手打断了他: 你先出去。
孩子,你上前来。
我从容地越过我爹,被他瞪了一眼,等他出门,才掀了衣袍跪在君上面前。
同是当年野心勃勃争出一片天地的人,老燕侯李晋和尚有余力,君上却风烛残年。
君上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如我打听到的消息,君上确实是急着找回少君。
他知道我与李晋和父女相杀,有意制衡,拉着我的手交代: 春生不喜欢王都,可我就要死了,这江山还是要交给他的。
你若找到他,我即刻为你封侯,同你父亲比肩。
我半点都不在意少君喜不喜欢王都,听到封侯,才心甘情愿地低下头。
臣领命。
从殿中出来,风雪扑在脸上。
宫中人多眼杂,我和李晋和没搭话,一直到出了王宫。
他冷着脸质问: 君上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关于少君的事情?
身上旧伤隐隐作痛,我想起那时追杀我的刺客中也有他的人,只觉得恶心。
撕破脸面也不差这一次,于是我直白地挑明。
告诉你,然后呢?你也像追杀我一样,弄死少君想给谁腾位置?
李晋和大概从没被人这么驳过脸面,恼羞成怒。
君上身边的内侍送我们出来还没走远,他抬手就想给我一巴掌。
少君?
身后猛地响起一道声音,李晋和惊悚看去,只见风雪中有马车渐渐靠近,停在我们面前。
身姿颀长的青年披着狐裘,白如冰雪的脸拢在雪白毛领里,他从马车上下来,神采飞扬: 什么少君,我怎么没见过?
是陆无相。
他打扮成这样,就连我都一时晃了眼。
李晋和意识到被耍,脸上挂不住,偏偏被打断不好继续发作。
他没见过陆无相,错以为他是我认识的哪家公子,迟疑起来。
内侍也瞧见这边的动静,面色和气地走过来: 侯爷,君上正让小燕侯办差,若脸上有伤,下头的人指不定要传出什么话来。
李晋和不敢同他呛声,只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人一走,我和内侍道了谢,才带着陆无相回去。
他冻得够呛,拍着自己的胸口: 李青珩说你爹不好对付,让我来接你,冷死我了。
我捧着热茶,笑吟吟地递过去。
冷就喝点热茶吧。
陆无相高高兴兴地接过,我望着在马车行驶中连一点波澜都没泛起的茶水,忽然开口。
消息灵通,那你怎么不知道一件事?
他的脸色渐渐僵硬。
我轻声细语: 今天,我哥可不在王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