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车那天特意拍了朋友圈，说以后全家出游方便。
可清明踏青归来时，他降下车窗对我说。
你周姨腰疼要躺会，车里坐不下。
你到对面搭大巴吧。
他们宁肯在座位塞满乐高模型与零食礼盒，也不愿为我腾出方寸。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灯。
突然懂得拥挤的从来不是车厢。
而是父亲心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后来高考放榜时，我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被顶尖学府录取。
爷爷在祠堂边的鸿运楼摆了谢师宴。
老人家亲手擦拭了族谱，把我的名字用金粉描了又描。
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陈建军一家，我抚过特意空着的首席红木椅。
爸，座位不够了，要不您带阿姨去对面面馆凑合?
1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记忆中的夏天总是格外炎热，蝉鸣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可妈妈的病房却安静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她头发稀疏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但每次看到我推开门，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她嘴角轻轻扬起，仿佛所有的病痛都被藏进了那个笑容里。
用她那双变得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小晴来啦。她轻声叫我，手指微微抬起，像要抓住一缕风。
我跑过去，把脸贴在她瘦得突出的手背上。
妈妈，你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小声问，声音闷在她的掌心里。
妈妈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指尖轻轻梳理我的头发，就像从前哄我睡觉时那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小晴，你知道吗?人离开之后，会变成星星。
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不要星星我要妈妈
妈妈的眼眶红了，但她还是笑着。
等爸爸找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变成她回来看你。
我拼命摇头，眼泪把病号服打湿了一大片。
不要我不要新妈妈我只要原来的妈妈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用拇指擦掉我的眼泪，她的手心凉凉的。
傻孩子，她轻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妈妈的温度。
葬礼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却没有下雨。
我穿着黑色的小裙子，手里攥着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那条浅蓝色丝巾。
大人们低声说着话，可我什么都听不清。
只是死死盯着墓碑上妈妈的照片。
爸爸突然蹲下来，他的西装裤腿沾上了泥水，可他却顾不上擦。
小晴不怕，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一起去一个能看星星的地方，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眼睛红红的，像极了妈妈病房窗外的晚霞。
我用力点头，仰起脸看向天空。
从那天起，我开始喜欢有星星的夜晚。
因为我知道，那是妈妈在朝我眨眼。
2
梧桐叶落了五次的时候，爸爸终于带着妈妈回家了。
那天放学回家，看见门口多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我心想妈妈来了。
门铃响起时，我光着脚跑去开门，心跳得比秒针还快。
小晴，快叫妈妈。
爸爸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
那个涂着口红的女人蹲下来，香水味熏得我鼻子发痒。
妈妈我扑进她怀里，却撞到她硬邦邦的胸针。
这个怀抱没有记忆中柔软，但我还是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妈妈终于回来了，虽然她变得有点不一样。
也许是仙女施了魔法。
让妈妈变成了这个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模样。
他们的婚礼在凯旋大酒店举办。
我穿着蕾丝小白裙，像个真正的花童。
直到司仪说新娘可以亲吻新郎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妈妈连踮脚的姿势都和原来不一样。
最初的日子还算平静。
生日那天，她送我一个镶着水钻的发卡，在阳光下很刺眼。
她往我头上别的时候，指甲上的水晶甲片刮到了我的耳朵。
我咬着嘴唇没出声。
发卡后来一直躺在抽屉深处，像被冻住的星星。
渐渐地，她眼里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
吃饭时，红烧肉的汤汁永远只淋在她和爸爸的米饭上。
我的碗里躺着几根蔫黄的青菜，在雪白的米饭上格外刺眼。
爸爸......我盯着他筷子上的鸡翅。
挑食可长不高。
她抢先开口，顺手把最后一块排骨夹进爸爸碗里。
爸爸低头扒饭，假装没看见我碗里的青菜在发抖。
我的蜡笔画总是不翼而飞。
有一次在废纸篓里发现时，上面还沾着口红印。
我举着皱巴巴的画纸站在主卧门口质问。
只听见里面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这么努力对她好...
爸爸推门出来时，脸上的心疼在看到我的瞬间结成了冰。
你就不能懂事点?这点小事也值得闹?
寒冬的夜晚，我躲在被窝里看妈妈的照片。
相框边缘已经有些褪色，就像我对她样貌的记忆。
我突然明白，有些承诺就像我珍藏的牛奶糖。
放着放着，放着放着就变味了。
她才不是我妈妈
我第一次喊出这句话时。
她的眼泪立刻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我到底要怎么做...
爸爸立即搂住她颤抖的肩膀，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从那天起，我的卧室从二楼搬到了阁楼。
正好，那里离星星更近些。
每个失眠的夜晚，我都透过天窗数星星。
想着其中一定有一颗正温柔地注视着我。
而楼下传来的笑声，则像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3
或许是我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是我妈刺痛了他们。
那年冬天，阿姨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她总爱拉着爸爸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
这次可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说这话时，她眼角的余光总有意无意地扫过我。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家里多了个弟弟。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哭起来像只奶猫。
满月酒那天，爸爸特意换了辆崭新的别克 GL8 七座商务车。
银白色的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阿姨在后视镜上挂了亲手缝的平安符。
那抹刺眼的红色，像极了婚礼那天她涂的唇膏。
这下可算宽敞了。
阿姨抱着弟弟坐进副驾驶，声音里带着胜利者的愉悦。
爸爸笑着逗弄弟弟肉乎乎的小手。
他转头看我时，眼神突然飘忽起来，像是突然想起忘记关的煤气。
新车确实漂亮，皮质座椅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可我从来没能坐过副驾驶，一次都没有。
小晴都这么大了，坐后面更安全。
每次出门，阿姨都这么说着。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弟弟安放在儿童座椅上。
她的手指总是下意识地抚平弟弟衣服上的褶皱。
我只能默默爬到后排最边的位置。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后退，前排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
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像一根刺，轻轻扎在我心上。
有时等红灯时，爸爸会透过后视镜看我一眼。
镜子里我们的目光短暂相接，又很快错开。
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最后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下雨天的时候，我总爱数车窗上的雨滴。
一颗、两颗......
数着数着，就想起妈妈说过要变成星星回来看我。
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诺言就像这车里的座位。
明明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属于我。
弟弟两岁生日那天，我们全家去郊游。
阿姨抱着弟弟坐副驾驶，我照例蜷在后座。
车载广播里放着欢快的儿歌，弟弟跟着节奏拍手，爸爸也跟着哼唱。
原来没有我的声音，他们的快乐也一样完整。
4
初三那年，家里又添了个小弟弟。
他出生时哭声特别嘹亮，整层产科病房都能听见。
爸爸逢人就说: 看看我儿子，多壮实
他眼角的笑纹堆叠在一起，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骄傲。
我站在病房角落，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
我刚出生时爸爸也是这样抱着我不肯撒手。
只是那些记忆太久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小弟弟满月照那天，爸爸特意定制了一个水晶相框。
那个相框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照过来时会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大弟弟总爱指着它说: 这是小弟弟的
没人注意到，我书桌上的全家福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那是个寻常的周四，天空在下午第三节课时突然阴沉下来。
放学铃刚响，暴雨就倾盆而下。
雨点砸在教室玻璃上像无数个小鼓槌在敲打。
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最后只剩下我和传达室的老王。
雨水已经漫到台阶第二级，我的球鞋尖被打湿了一片。
用这个打吧。老王把座机往我这边推了推。
电话接通时，我听见背景音里弟弟尖锐的哭声，还有阿姨急促的哄劝声。
爸爸......我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小晴啊，爸爸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显得有些失真。
雨太大了，你阿姨得去接小勇，你自己骑车回来吧。
小勇是大弟的乳名，小弟则被他们唤作小贝。
我握着话筒突然走神，想起小时候妈妈叫我小雨点
现在这个昵称和那些旧相册一起，被收进了储物间最底层的纸箱。
挂断电话时，听筒里传来嘟——的长音。
像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隧道。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同学小美的妈妈刚好来接她，问我要不要搭伞。
不用了阿姨，我笑着摇头，我爸马上就到。
这个谎言说出口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可以面不改色。
那辆二手自行车是去年生日时爷爷送的，链条总是咯吱作响。
我推着它在雨里艰难前行，校服裤子很快湿到了膝盖。
雨水顺着刘海流进眼睛，又咸又涩。
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浑身湿透地站在玄关。
水珠从发梢滴落在地板上，很快积成一个小水洼。
大弟正骑在爸爸脖子上玩开飞机。
小弟在婴儿床里啃着新买的牙胶。
阿姨从厨房探出头: 哎呀，怎么淋成这样?
快去换衣服，别把地板弄脏了。
她手里的锅铲还在往下滴油。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听见爸爸在打电话。
这孩子体质太差了，淋点雨就生病......
我想告诉他，不是的，我体育课跑 800 米从来都是前三名。
但喉咙像被炭火烧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在书包里常备雨衣。
在家长联系表上都把爷爷的电话写在第一位。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总爱坐在看台上看云。
有时候是绵羊形状的，有时候像棉花糖。
最像的那次，我差点伸手去够。
却在抬手的瞬间想起，上一次有人给我买棉花糖。
已经是妈妈还在世的事了。
现在每次下雨，我的膝盖都会隐隐作痛。
医生说这是轻微的关节炎，要注意保暖。
但我知道，有些寒冷是穿再多衣服也捂不热的。
就像那天滂沱大雨里。
那个推着自行车独自前行的身影，已经永远定格在了十五岁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