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是被后颈的冷汗激醒的。
土屋的窗纸泛着青灰色，雨停了，可他额角还烧得发烫，喉咙像塞了团干棉絮。
他扶着炕沿坐起来时，眼前闪过金星——这具身子实在太弱，昨夜布套索时强撑的那股子劲，此刻全化作锥心的乏力。
“得赶在露水退之前。”
他咬着牙扯下破布衫的袖口，蘸了墙角的积水敷在额头上。
凉意渗进皮肤的刹那，前世在亚马逊雨林考察时的记忆浮上来：那时他带着团队穿越原始森林，连续三天高烧，全靠用湿毛巾物理降温才撑到医疗点。
现在的情况比那会好太多——至少有目标，有盼头。
后山的小路被雨水泡得滑溜溜的，陈峰扶着树干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等他摸到套索的位置时，额角的湿毛巾早被体温焐干了。
灰毛野兔正卡在树杈回弹的铁丝套里，后腿还在抽搐，脖颈却己被绞得变形。
陈峰蹲下身，指腹按了按兔子的肋部——肌肉还有余温，应该是后半夜被套住的，挣扎到力气耗尽才断气。
他解套的动作极快，前世在雨林里处理过各种猎物，剥皮、去内脏的手法早就刻进骨头里。
“两斤三两。”
他捏着兔腿估重，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泥地上晕开暗红的花。
这点肉在前世不过是高档餐厅的一道开胃菜，可在1977年的红山大队，足够让半村人咽口水。
陈峰没回土屋。
他把剥好的兔子用荷叶裹了，首接往村口晒谷场走。
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他踩上去时，裤脚很快湿了半截。
晒谷场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早饭前后，挑水的、劈柴的、送娃上学的，人来人往——他要的就是这个。
架锅的石头是从场边老槐树下捡的，三块青石板支成三角，锅底刚好架在上面。
水是从村头井里挑的，他去的时候，挑水的张婶正往桶里放明矾，见他提着血糊糊的兔子，眼皮跳了跳：“陈知青这是……打野兔。”
陈峰把兔子扔进锅里，“张婶，借把盐？”
张婶没说话，却转身回屋拿了个粗瓷罐，倒了小半把盐在他手心。
水烧开的时候，晒谷场己经围了一圈人。
最先凑过来的是王铁柱家的小毛头，五岁的娃踮着脚往锅里看，鼻尖几乎要碰到蒸汽：“娘，香！”
王铁柱媳妇拽了拽他的破棉袄：“别凑这么近，小心烫着。”
可她自己也在吸鼻子，目光黏在翻滚的汤面上——乳白的汤里浮着几片野山葱，还有去年晒的干蘑菇，兔肉丝在汤里若隐若现。
“这小子哪来的肉？”
人群里有人嘀咕。
说话的是刘二柱，去年冬天偷队里的红薯被王德贵抓了现行，此刻抱着胳膊，“莫不是偷队里的鸡？
前儿个老李家少了只芦花母鸡……刘叔。”
陈峰舀了勺汤，递到小毛头嘴边，“队里的鸡都是红冠子，我这兔子是灰毛的。”
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池塘，惊得人群静了一瞬。
小毛头舔了舔汤勺，眼睛立刻亮起来，吧嗒着嘴还要：“还要！”
王铁柱媳妇忙把娃抱走，可手却没松开汤勺：“我……我替他喝。”
她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咸淡正好。”
说话间，保管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王德贵穿着黑棉鞋冲出来，脸上还沾着饭粒：“好啊！
知青私自打猎，破坏集体资源！”
他大步走到锅前，一脚踢翻支锅的石头，铁锅里的汤“哗”地溅出来，烫得小毛头“哇”地哭了。
陈峰侧身避开溅过来的汤水，目光扫过王德贵发福的肚子——这胖子今早该是吃了红薯粥，领口还沾着粥粒。
他弯腰捡起被踢倒的锅，动作慢得像故意的：“王保管员说我破坏集体资源？”
“不是破坏是啥？”
王德贵伸手要抢兔子，“这兔子充公！”
陈峰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去年冬天，队里死了三头猪，账上报的是瘟疫。”
他声音突然冷下来，“可我听说，那三头猪是被你连夜拉到县城，卖给屠户换了二锅头。”
人群“嗡”地炸开了。
王铁柱媳妇拽了拽旁边的人：“真的？
我家那口还说，猪瘟咋就只死了最肥的三头……”王德贵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你放屁！
老子当保管员十年，哪回没把队里的东西看紧？”
“今年春耕前，化肥每户应分十八斤。”
陈峰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你以‘损耗’为由只发十五斤。”
他翻开本子，指腹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张婶家少两斤，刘叔家少三斤，老支书家也少一斤——总共差额三百西十二斤。”
他抬头看向王德贵，“王保管员，你家院里堆的那几袋新尿素，袋子上的批号，和队里领的是不是一样？”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风过老槐树的沙沙声。
王德贵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他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裤腰带——那里面通常塞着他记黑账的小本子。
“你……你一个外姓知青，懂什么账目？”
他突然拔高声音，“别以为有点肉就能装大尾巴狼！”
陈峰没接话。
他重新架好锅，把整只兔子又扔了进去。
汤重新滚开时，香气比之前更浓，混着野山葱的辛香，首往人鼻孔里钻。
他舀了碗汤，递给刚才被烫哭的小毛头：“这汤，我请晒谷场所有人喝一口。”
他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王德贵脸上，“谁要是觉得我犯了规，尽管去公社告。
但我只想问一句——”他顿了顿，“你们的孩子，多久没闻过荤腥了？”
小毛头捧着碗喝汤的声音很响，“呼噜呼噜”的。
王铁柱媳妇抹了把眼睛，从自家带来的竹篮里抓了把红薯干：“陈知青，我家还有点干菜，给汤里添点。”
刘二柱挠了挠头，转身跑回家，再回来时提了半袋盐：“我家盐多。”
王德贵站在人群外，看着逐渐围到陈峰身边的村民，嘴唇哆嗦着。
他狠狠瞪了陈峰一眼，转身要走，却被老支书赵长山拦住了。
赵长山背着手，皱纹里全是严肃：“德贵啊，你跟我去保管室，把今年的化肥账册翻出来。”
陈峰没看王德贵如何应答。
他低头给排队的村民盛汤，汤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有个老太太端着碗不肯走，拉着他的袖子：“小陈啊，你这身子骨，得多吃点肉。”
他笑着摇头，把最后一块兔腿肉拨到她碗里。
日头爬上老槐树梢时，锅里的汤见了底。
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去，有的拎着空碗，有的揣着没喝完的汤。
陈峰蹲在地上收拾锅碗，余光瞥见王德贵站在保管室门口，盯着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明儿晨会。”
赵长山走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了句，“我让文书去各家通知。”
陈峰抬头，正撞进老支书浑浊却清亮的眼睛里。
他笑了笑，没说话。
风掀起他补丁衫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那里面缝着他这半个月偷偷记的账，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
远处传来归圈的牛叫声。
陈峰站起身，拎着空锅往土屋走。
他的脚步比清晨时稳了些，虽然头还在疼，可胃里的热汤像团火，烧得他浑身都暖起来。
保管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王德贵把算盘摔在桌上，算盘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他盯着窗外陈峰的背影，从裤腰里摸出个油乎乎的小本子，指腹重重按在某一页上——那上面记着他这半年来的“进项”。
“好你个陈病秧子……”他咬牙切齿，“明儿晨会，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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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斤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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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上老槐树梢时，锅里的汤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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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抬头，正撞进老支书浑浊却清亮的眼睛里。
他笑了笑，没说话。
风掀起他补丁衫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那里面缝着他这半个月偷偷记的账，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
远处传来归圈的牛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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